(原文刊於《字花》52期「光途」及《所緒》,蒙作者李嘉儀允准轉載,謹此致謝)
我近來一直想起這篇在半年前書寫的文章,也想起了那時在面對人生和在面前鋪陳開來的時光的困惑、彷徨和疲憊。書寫之時,我記得我心內恐懼,卻不知為了甚麼而惶恐。現時再看,或許我當時恐懼的,是過於清晰的念頭和想法,屢屢質疑的自我意識和羞恥感,那些不欲承認但我卻是的悲鬱—— 於是屢屢寫了又擦去,將紋路都搓成模糊的形狀,以為這樣就可以面對自己。而我並非。
我坐在房中,剛剛起了床,吃過早餐,也吃了水果。昨天崇拜殿樂響起時,突然想到一間教堂走走。我想起一所我在溫哥華旅行時,因為半途迷路而無意碰上的教堂。那裡不算明亮,甚至帶點幽暗,但隱約從窗外透進內裡的光線還是照亮了飄散在整幢建築物內的塵埃。我坐著看了好久,有人在背後點起了燭光。我在內祈禱,想走到十架前跪著,但還是沒有。
〈光途涼冷〉
“ Every night, when the created world of forms flows together into formlessness, chaos regains a certain power over what has been created. Something of God’s first creation is repeated. “Day” brings out the structure of a literary framework designed to illustrate the orderly nature of God’s creation and to enable people to mime the creator. The genre: an artistic, literary representation of creation intended to fortify God’s covenant with his creation. It represent truth about origins in anthropomorphic language so that the covenant community may have a proper world-view and be wise into salvation.”
—— Gerhard von Rad, Genesis – a commentary
我曾疑惑,在廣大的時空裡,我們被賦予一生的光線是如何輕柔掠過,一切在巨大橫空中可能出現的阻礙之物,毫無誤差,穿梭間隙,直至抵達每一顆微小粒子的準確形態,呈現每線切割利落的生命體之最終邊界:冬日裡向上伸展的枝椏之端,高速公路上悠揚開展的飛鷹之翼界,一個人的側臉——僅僅是一線,可以靜默的好意全心觀察的,一個人的側臉。
《創世紀》一章三節這樣說:「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某年七月早晨,我面前是一池澄澈的水。白色的底部,沉降著幾圈旋轉著的微弱光線。我說:「我相信——」,另一個國度之存有。頭部隨即便浸泡水裡,起來時,水聲起落,淅淅瀝瀝,與台下龐然的掌聲混成一片像玻璃與石頭碰撞在一起的澄澈巨響,晨光涼冷。那年我十八歲。
光規劃所有可見之輪廓。光辨別界線。光模塑你所愛的人的臉龐。光鋪設普天,呈現屬乎世界的巨大啟示:時間,創世,愛,與存在之始。如若愛是所有的啟示之始,我所步出的每一道門口,所打開的每一扇窗戶,開眼時所遭遇的每一道光之折射,都是與那欲啟示予我之生命體的關係之始——因我無法擺脫,無從離開,這一切降臨在我身上之事——
——在每場身體與精神的流徙當中,心靈往無盡處尋索:那在世真正重要之物,那確實無誤之光,那無法失去的人,那從未理解過的自我,與現在成為現在之所是,之所非的緣由,在每個切割利落的據點上,流離飄盪。我在街上,我在雨後的草叢中,觀察順著風的撩撥之擺動;遠方,一個小孩跑來,父親追去;地上置滿永遠不知道是何品種的粉紫色花葉;眼前難看的大樓在晨光中原來也有明確的線條;門外兩雙擺放隨意的鞋子;他在街角迷路了,卻羞於開口;那些隱藏著不算清晰的僅屬於某個季節的氣味;墨綠色的暗藍;累積了一個早晨卻依然無以辨明的感受——人生,脈絡,過往,吉光片羽——的全部記憶,災患苦劫,歡笑靜寂,時間,接近純白的時間,純粹穿透而日復日,夜復夜,秒秒復秒秒的晨光。
過去的時間如若重要,在於其模糊,粗疏而準確的界線。因我所看到過聽到過感受過的,和那在心內與之互相對應的事物,在記憶與每朝每夕承受的光暗裡,如敏銳觸手般蔓衍分支,攻佔競奪,肆無忌憚地同時伸向無限的兩極:——一巨大的過去,一擴散之未來——每月每日,每分每秒,營營劃撥一線不斷移動,以「現在」為定點的生之邊界,醒來時日復日的意識所存之疆。
因為一人生於世上,一人順服,因為一人受苦,刺肋,傷釘,因為一人以至於死,降在陰間,第三天——因為一人復活——災患苦劫,歡笑靜寂,時間,晨光——救贖犧牲,由自此始。如若我問,袮是誰——
“ I Am who I Am. ”
——如若我如是相信,如若我如是不信,如若袮是,我仍遂以我之所無,換生之全部所有——一個小孩跑來,父親追去;一聲跌落在白色磁磚上的鋼筆;一頭鳥在面前起飛;一首在陌生人門前,不斷重複彈奏著的鋼琴旋律;高速公路旁,三叢深紅色的花;每一種字跡;既遠又近的波浪——;於公園散步時,踏著的仍未枯乾的落葉;每夕之始,於月光明亮時又重新臨在的,幕與幕與幕——人生,脈絡,過往,吉光片羽——的全部記憶,我生之所有。
“Cast me not away from thy presence; and take not thy holy spirit from me.” 大衛的詩篇,五十一篇十一節。「——不要丟棄我,使我離開你的面;不要從我收回你的聖靈」,And take not thy holy spirit from me,and take not thy holy spirit from me——我該以何種方式接近袮——袮賦予我所有,袮掠奪我所有。過去,未來,時間之續——“This is the place that was promised / when I went to sleep, / taken from me when I woke.” 1——每當光是賦予的,光是掠奪的——「這是我入睡時約定的場所/是我醒來時被劫掠的場所。」即使我們已發展成為一具具成熟的軀體,每天於路上昂然行經,在同一層散漫之光途內,卻不過仍以嬰孩的姿態,每天,在無止盡的尋覓當中蹣跚爬行,在泥濘裡,在幽谷中,在廣大無邊的荒野上緩緩前進,孤獨地,孤獨地——營營學習,在被損耗的意志裡,懷有足夠的清醒與疑惑,人之德性,罪性生成;承受世界供予的訝異美麗,及其在背後同樣的醜陋;我們被賦予愛,與一生苦困;善惡,和徘徊在兩者間的惶惑——我們穿越其中,趨近盡頭——“where the names of ships and stars drift out of reach. / The mountains are not mountains anymore / the sun is not the sun./ I see myself, I see / the shore of darkness on my brow”——若然能到達蘊藏無盡之光的盡頭,那溫柔而驚悸的救拯之途,在那片模糊的白茫溫暖中,我們是否可能懷有足夠的靈敏,得以接近一切不可能接近之物,以生來就被賦予的肉身,感受——原初,創世,莫大的神聖——理解為何各人必須穿越一片傷割茫茫的荊棘之林,進入不止四十晝夜的曠野;在時間之光途內,體驗那必要的流逝;在禱告當中——“Once, I was whole, once I was young …./ As if it mattered now”——並哀求:Cast me not away from thy presence; and take not thy holy spirit from me——直至經驗那必須的陣痛,抽搐泣求,在無人認知的領域裡,下降,整全地崩落,整全地理解那永遠無法輕言守護的,屬於世界與他人的哀傷——直至我明白:賦予先於掠奪。掠奪先於選擇。每當光是掠奪的,光是賦予的——
——因我無法擺脫,無從離開,這一切降臨在我身上之事。猶像在卑微小船上划動槳聲,仰望天際,恆定地於茫茫大海中趨近那未可觸及之地;在遙遙的黑暗旅途裡,舉目觀看,便見艘艘同樣划動的惶惑小船,以及每盞在船尾處,微滅而浮光的白石油燈,遍佈浪野。每朝每夕,晨光升降,賦予掠奪,重新臨在。生命猶若光途漫漫。我們總在距離彼此最遙遠的兩個定點上不期然地向對方吶喊——每朝每夕,晨光升降——兩者的聲音終將永遠無法達至。光途涼冷,但見四野,暖火閃爍。
- Mark Strand, An Old Man Awake In His Own Death ↩